我听到二楼的脚步声,是胶底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很有节奏,好似夜的心脏跳动的声响。已是七月份,晚上依然寒冷。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四川小城。从成都出发至康定,继而由康定转车到此,车子在山路上行驶,山顶浮起在云里。草原、灌木、牦牛悠然行走,美不可言。我此行的缘由或许就在此。这是稻城的一家青旅,简陋的藏式民居,院子很大。我看到你走下楼梯,巨大的旅行包已经卸下,你走得很轻松。夜色中,我隐约看到你穿着深色抓绒冲锋衣和灯芯绒裤子。一看就是有经验的旅行者。你的眼睛很明亮。因为长时间的赶路,因为一个人旅行的孤独,因为远离城市,背包客们总是给人一种天真的容易接近的感觉。你问我:“下一站是哪里?”
“亚丁。你呢?”
“云南中甸,明天早上的车。”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旅行中相遇,开头总是这样一番对白。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下去。我突然伸出手,说:“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碰到你。”你先是一惊,嘴角下拉,继而好似恍然大悟。“哦,”你把手放到我的头上,胡乱揉揉我的头发,“感觉到了吗?我在。”我笑了。你说:“我知道有你们这类人的存在,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很好奇。”
那是二零零七年的十月,教室里很安静。沉闷的呼吸声在各个角落响起。我走出教室,看到走廊上站着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干净的短发,鼻梁挺拔,他望着远方,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圈柔和的光芒。我惊讶,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我之前居然没有留意过。那个下午,那个男孩,我,还有远处的红顶房子都浸泡在阳光里。我呆呆地看着他,而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过了五分钟,我看到他走进隔壁教室,消失在门后面。我听到风快乐地檫过我的脸,带走了某种隐秘的关于爱情的讯息。男孩叫扬。我的同学都不知道我喜欢上了扬。生活的表面总是很平静,很少有人去探究隐藏在这平静表层下的激流。从那个下午开始,扬变成了我生活的焦点。每天早晨我看着他提着早餐从食堂走到教室,在那个中间靠后的位置上坐下;中午吃完饭以后就在走廊上站一会,之后进教室看书;下了晚自习以后仍然会做作业,之后关灯锁门回寝室。现在想来,扬的生活真是单调得无懈可击。可是在我的眼里,在他抬头低头的刹那,都有一种无可言喻的美存在。
我一直这样远远地望着他,就像看一出风景。心中充满长久淡定的喜悦。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
藏族司机从车里出来,大声吆喝:“明天有人去亚丁吗?”十分蹩脚的汉语。我举起手朝他走过去,他长得很高很瘦,眼睛大,眉宇硬朗,一副落拓的样子。他应该还年轻。有人站在水池边刷牙。院子里种着苹果树,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泽。七月份,我想起了家乡潮湿闷热的夜晚。而我们现在站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高原上,口中呼着白气。你站起来,搓着手说:“我们来做个心理游戏吧。”
我点头。你问:“凝视一朵绿色的花十分钟。然后将你的视线转向一面白墙。猜一下,这时你会在白墙上看到什么?”
我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就试试看。”我跟着你走进青旅接待处,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打牌。你向老板要了一张绿色的卡纸。问我:“你喜欢什么花?”
“百合。”我答。
“好的。”
有一次扬似乎注意到了我。那已经是第二年十月的一个晚上。那段时间我总是离开教室比较晚。我数学很差,老师说再不补就没救了。那个晚上,我从解析几何中抬起头,收好东西回宿舍,碰巧看到扬锁上教室的门,准备离开。空荡荡的楼道口回响着我们的脚步声。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楼道口,我已经熟悉得没有感觉。唯有那一次,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回过头往上看。我迎着他的目光,也停下来。楼道口的灯是紫色的,他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一切发生在梦里。我突然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尽管我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尽管他就站在离我四级台阶的地方,背着他的黑色双肩包。就这样无言对视了大概半分钟。他眼睛一亮,好似从梦中醒来,转身走了。
我唯一一次和扬说话,是在一个月以后。那段时间,他似乎发现了我。当我往他的座位上投下匆匆一瞥的时候,他总会抬起头回报我以目光。甚至我觉得,他也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我的身影。我开心得像跳到了云端上。那段时间是伴随着紧张、激动、失望种种情绪的跌宕起伏过去的。我像是真的开始恋爱一般。精心梳理的马尾,针织羊毛衫,黑色小皮鞋。当班上大多数女生都还留男生头穿土黄外套和陈年老旧的球鞋时,我已在邮购服装杂志关注品牌化妆品。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十一月份的夜晚,那个夜晚是灰蓝色的。我最后一个出了教室看到隔壁教室的灯也熄了。但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扬还没有走。果然,经过他座位那段走廊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苏。我停下来,扬把头探出窗户。月光下,他的脸英气逼人。
你微笑着看着我,满天繁星,星光落在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睛是睿智的。你打了一个“停”的手势。你说:“要到最精彩的地方了,不要急着讲完。我们开始做游戏吧。”你把那朵纸折的绿百合插进空玻璃杯。我全神贯注,瞪大眼睛凝视它,仿佛要把它看穿。墙上的挂钟稳稳地走着。你坐在我对面,抬起手腕瞄了眼手表。打牌的人已经散了,屋子里除了我们还有一对情侣在上网。风振动着窗子。在我面前的这朵绿花是沉默的,它长着百合的样子,但是是用纸折成的。我突然问自己,要是这朵花会说话那会怎么样?它会告诉我十分钟之后我看到的它是什么样子吗?显然不会。它永远不可能透过我的晶状体观望自己。
扬说,苏,等等我。然后转身去关教室另外一边窗户,他穿着灰色套头衫,背影修长。这么好看的男孩子,若是错过,我想以后恐怕是再也遇不到了。我转过身看着夜空。想着从明天起,我的生活中将会出现另外一个人。在我的高中生涯就要结束的时候。我抚摸着自己的右手,想象着或许明天它们就会被握在一个男生的手里。
大概过了一分钟,我转身问,窗户关好没?
没有人回答。靠走廊的窗户仍旧开着,像一朵打开的心。往里面看,黑漆漆的只有桌椅。教室的门,已经锁上了。我又在走廊上喊了几声,扬,扬。依旧没人回答。我想,难道扬在和我玩捉迷藏吗?可恶的扬。我想着心里偷笑着,蹦蹦跳跳下了楼梯。
第二天清晨。我来到隔壁教室,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到了。扬的座位上却空着。我问,扬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前面的女生一脸茫然看着我,你说谁?
这个座位上的人,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你搞错了吧。这里从来没坐过人,从开学到现在。
你说:“时间到。”我顿觉浑身轻松。十分钟很长,我从来没有感觉时间过得这么慢,眼睛酸得流了好几次泪。你把我牵到白墙面前,问:“你在墙上看到了什么?”墙壁很白,我看到一朵花映在上面,仍旧是妖娆的百合的形状,犹如鬼魅,却真真切切。我说:“一朵百合花,红色的。”你举起那朵花说:“而它真正的颜色,是绿色。”风像千万只手一样推挤着窗户,那对情侣已经走了。老板打了个哈欠说:“早点休息。”于是我们又来到那棵苹果树下。你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我,你的眼里充满同情同情。你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那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很多陌生的面孔拥拥挤挤进入我的世界,他们身上都带有某种孤僻安静的特质。像扬一样,没有来由地闯入我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身边的人告诉我这些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于是他们就急匆匆地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像一场梦一样,可这梦是如此真实。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拉在屋顶上的经幡在风里轻快地翻着跟斗。讲完故事,我已经很疲惫。经幡上的经文或许能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秘密,关于存在的证明。你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小镇上,我们做了一个游戏,然后你把那朵绿色的百合塞进我的口袋里。各种渺远的关于佛的消息穿过我们的身体,或许我明天该去一趟寺庙了,我想。
这时,你用左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右手拿起我的手放在你的胸膛上。“懂了吗?”你问。我茫然。我听到你心脏有力跳动的声响,那些曾经毫无来由出现的面孔是那么苍白无力。被蒙住的眼睛。红百合。绿百合。心脏在跳。无数消息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脑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现实与幻觉这两条河流之间漂泊不定,隐藏其间的激流险滩常常把我逼向绝望。现在,我终于可以靠岸了。你拿开左手,又一次问我:“懂了吗?”满天繁星,星光落在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睛是睿智的。我说:“懂了。”
(研究生院 张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