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纪念一个送给我十九朵白玫瑰的女孩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没有什么过于复杂的人生经历，可是又有很多要说的。我之所以要写这个女孩的故事，是因为她的养母在观音街上开了一家咖啡店，三年间，我一直是那里的常客，常常看到这个少女的身影。同她聊过心事，听她唱过歌，感恩于她喜欢我的小说，所以，我尽量去回忆每一个关于她的细节和画面，还原一个真实的她。

那一年，我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男朋友回北方老家找工作，我依然在这座城市坚持着我的写作之路。那时候给小报纸做编辑，工资不高，冬天买件大衣都要思量很久，可是我还是时不时的去那家街角的咖啡店，老板是个大约三十六七岁的中年女子，长得不甚好看，却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我常常被这双眼睛吸引，总是想要知道这个女人的故事，可能这是作家的职业病吧。

熟悉之后，我才知道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我觉得她很不容易，又和我一样是外地人，于是更加喜欢这家咖啡店了。

我叫她李清姐。

而见到李清姐的女儿十九，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李清姐的咖啡店有一个很好看的门，被刷成了嫩绿色，这在观音街这种阴暗潮湿的老街上显得格外惹人注目。我常常会坐在正对着门的地方，因此每进来一位客人我都看得到，第一次见到十九的时候，我正在赶一篇稿子，突然就感觉到一阵寒意，原来有人站在门口，风从门外吹了进来，我顿时睡意全无。“妈，下雨了。”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我被这活泼的声音吸引，下意识的抬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是一个披着很大的黄色雨衣的少女，对，是黄色的，直到今天，我还能从那黄色里感觉到一种几乎快要喷涌而出的快乐和生命力。李清姐赶忙迎上去，“不是不让你到店里来吗？”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脱下雨衣，露出有些过于苍白的小脸。“你是不是又淋雨了？”李清姐语气中有些不快。我这才发现，女孩的头发和衣服湿的很厉害，直往下滴水。而放在一边雨衣却安然无恙。她竟然淋雨之后才穿上雨衣。一副认错的表情，她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一瞬间竟然有些慌乱，于是赶紧低下头假装去忙我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九。那一年，她十六岁。我二十三岁。我正在是否能够坚持梦想的边缘上苦苦挣扎，她正在和一个不允许她在雨里玩耍的妈妈博弈。

 

“哇，写的很好啊，作家姐姐。”又是这轻快的声音。我回头，十九正盯着我的电脑屏幕。我还没有准备好让我自己略显拙劣的作品面对观众，因此迅速的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声音有些大又有些突然。十九显然被我的行为吓到了，她吐了吐舌头。然后和一只小猫一样的从我背后窜到她妈妈工作的吧台后面，半晌，又轻轻的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抬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正竖起大拇指冲着我笑。就是那一瞬间，我有了第一个读者，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我羡慕和赞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叫做十九的少女，她向我竖起大拇指，告诉我，我的梦想还有坚持的理由。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读者，那个喜欢我作品的女孩十七岁，我二十四岁。我的梦想刚刚起飞，而她还在苦苦坚持。

 

咖啡店装修了一下，有了个小小的舞台，真的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站在上面演唱。我没有想到，十九竟然会弹吉他，当她过于清瘦的身体站在那个舞台上的时候，我竟然感动得想要哭，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熟悉，我也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我惊异于这个生命里蕴藏的巨大爆发力，我不知道，原来这个小小的身体发出的声音竟然可以这么的让人震撼。一曲完毕，她从舞台上下来，冲我眨眨眼。“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一个歌手，也不用出唱片，能唱就行。”然后她笑了，抱着她心爱的吉他。直到今天，当我看到地铁里抱着吉他唱歌的人，都会不经想起十九，那个时候，她正活在一种未知的恐惧里，但她依然可以认真的唱她的歌，甚至是欢快的歌。也许，在某一年，我还会遇到她，或许那一天，她会笑着告诉我她已经是一个歌手了。虽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但是我相信，如果真的可以有奇迹，一定会发生在这样美好的女孩子的身上。

那一年，她18岁，吉他是李清姐送给她的成年礼物。我25岁，小说已经出版，生活突然变得忙碌。

 

李清姐突然找我去她店里，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她坐在咖啡店最中间的位置上，背靠着我，竟略有些驼背，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喝自己做的咖啡，还没等我坐下，李清姐就轻轻啜泣起来。自始至终，她也没有抬起过头。是的，她讲了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但是故事的主人公是她的女儿。李清二十岁的时候在自己家门口捡到了十九，而为什么要领养这个孩子，她只是说“因为我也是被人抛弃的”。我不知道这是指她也是被父母抛弃还是发生了别的事情，或许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去把一个根本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抚养成人，年轻的女孩没有结婚就带着个孩子，她承受远超过我能想象得到的。“一开始还好，只不过日子艰苦一些罢了，可是到十九11岁的时候，她开始无缘无故的发烧，到了15岁的时候，这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去了医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这些年我带着她到处看病可是还是没有结果，眼看这孩子越来越虚弱，我真害怕……”她没有说下去，我已经知道了结果，我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我只想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你是作家，你肯定认识很多报纸出版社什么的，你帮十九找找她的父母吧，这孩子也没多长时间了。”我点点头，并且握紧李清姐的手。

那一年，十九真的19岁了，而26岁的我作为作家已经小有名气。十九的信息被刊登在大小报刊上，可是她的父母始终没有出现。而我也决定搬到更好一点的地方去，观音街阴沉的气氛让我时常想要逃离，当然，除了那个叫做十九的女孩。

 

应该是周一，我刚想要出门去联系搬家的事宜。就看见门口的楼梯上坐着一个瘦瘦的女孩，除了十九还有谁呢？三年了，她没有长高，而且日渐消瘦。她听到有人出来，赶忙转过来露出她那灿烂的笑容。她笑着，从背后拿出一束白玫瑰。“今天是情人节，我来送玫瑰。”十九岁的她就像个九岁的孩童，我很惊奇她永远像个小孩，不知道是因为她过于瘦小的身材还是俏皮的眼睛。“姐姐，搬家以后也要常来我家喝咖啡。”我笑着去拥抱这个她，接触的那一霎那，我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十九的身体何止是热呢，简直发烫。她走的时候，朝我挥挥手，那还是初夏，她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裙子，风吹过的时候，有花的香味。

 

到深秋的时候，我搬家了。

观音街本来就是很多寡居的老妇人们住的地方，缺乏活力，我妈妈从老家来过一次之后就强烈要求我搬出去。当初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从没想过，我会认识李清和十九，从没会奢望我会在他们身上的到那么多感动和温暖。

 

12月，我去外地办事，刚到酒店，就收到了一条李清姐发来的信息。

十九走了。她真的是在十九岁的时候走的。

今年我去看过十九一次，没有和李清姐同去。从墓地回来，我决定写一群关于被丢弃的孩子们的故事，借此来呼吁社会关注这个群体，多给他们一些关爱和希望，也希望每个孩子都可以展开自己理想的翅膀。

 

我记得，十九曾经说过，

她想做个歌手，能唱就行。

也记得她送我的那束白玫瑰。

一共十九朵，

代表爱与期待。

 

（国际工商管理学院 张楠）